top of page
Search
Writer's pictureOne Kayak

#75 故事与葬礼

Updated: Sep 29

布鲁克纳诞辰200周年


故事


1854年,30岁的布鲁克纳仍在林茨的教堂里弹奏管风琴。他争取到一个机会,向他崇拜的维也纳音乐学院教授——《音乐创作基础》的作者——塞克特(Simon Sechter)学习作曲。课程主要是函授,也包括在维也纳的面授。布鲁克纳曾回忆说,他那时几乎每天花七个小时练习对位法,并因此受到了恩师的警告——请他务必要放松下来,否则可能会有精神失常的风险。塞克特一向以他的严厉而出名,而布鲁克纳是最刻苦的学生。All in。布鲁克纳完成课程后,塞克特写了一部赋格题献给他。今天,这位教授主要是作为舒伯特和布鲁克纳的老师而被人们记住。


后来,布鲁克纳去维也纳参加音乐者协会和管风琴协会的考试。考试的题目是根据一段四小节的动机,即兴创作赋格。有考生当场表示,这太难了。考官则将动机扩展为八小节,难度以几何级数增加。


已经37岁的布鲁克纳是现场年纪最大的考生,圆脸、微胖,竖着小平头,穿着奥地利北方的地方风格的衣服。他默默不语,看似已经宕机了。半晌,他走到管风琴前,直接弹出了以这八小节为动机的规模宏大的赋格。弹完之后,他意犹未尽,继续以该动机发展了一套幻想曲。

考官纷纷离座而去。其中一位考官说,应该是布鲁克纳来考我们。


1868年,44岁的布鲁克纳终于去了维也纳,成为一名“京漂儿”。直到第六号交响曲,布鲁克纳受尽了维也纳“圈内”人士的白眼、排挤、冷嘲热讽。一部分是由于他为人处事几乎智商为零(很多段子),一部分是由于地域歧视(来自北方的乡巴佬),一部分由于身份歧视(出身下层、没有学院背景、凭一己之力成为了教堂管风琴手,被勃拉姆斯称为“南瓜”),一部分原因是站队(瓦格纳和勃拉姆斯神仙打架,大家都是炮灰。其实布鲁克纳没有站什么队,只是乐评人主观归堆儿)。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,是有人嫉妒他的才华。


直到第七交响曲,布鲁克纳才取得了认可,这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。后来他也有了越来越多的追随者——他的和声语言、复调特征、巨大篇幅、音响建筑,教堂管风琴般的圣乐光辉和神秘色彩。在憋屈了二十年之后,虽然一朝被认可,布鲁克纳还是很没安全感,在生活中和在工作中,都很难做到完全地自信和自如。比如,奥地利皇帝接见他、褒扬他,问他需要什么。他唯唯诺诺地回答,可以让汉斯立克(一心“弄死他”的乐评人)不要骂我了吗。布鲁克纳会根据别人的意见反复修改作品,对版本犹豫不决,以至于给后人造成了“布鲁克纳难题"。这还成了一个术语,指由于交响曲存在众多不同的版本而造成演奏和诠释的困难。布鲁克纳的朋友和学生马勒称他 "一半是愚钝,一半是神明"。


从音乐历史来看,他似乎茕茕孑立,无师承门派的渊源,亦无人门徒传承薪火,但他的确上承贝多芬,下启马勒。当然,这些可能对他并不重要。他已经孤身越过尘世,在音乐中无限接近永恒。


——


写这篇小文,无意回顾布鲁克纳的生平。下笔的起因其实是我听到了上面那个布鲁克纳参加考试的故事(段子)。我当时想到了格律诗。不查韵书、工具书,口占一首合格的近体格律诗,并不容易。如果还能腾挪盘桓、用典自如、讲出新意,就更难了。即使在古人之中,能做到这一点,也被世人看作是大诗才。“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负江河万古流。”


布鲁克纳的即兴创作,让我体会到对位法和近体诗格律的近似之处。不是在内容上的近似(丝毫不是),而是在程式上——在严格的金丝笼中戴着镣铐起舞,却能舞出天才的宇宙。原来我总把写诗和书法相类比。其实,写诗和对位法,也很可以对比。很奇怪,这一点我原来为什么没想到,也没去仔细研究过。那个好听的段子,给了我启发。


范式、框架,小孩子都可以学,开始的时候,可以当成一个游戏规则。仿佛规则本身没什么高深的。等游戏规则掌握了,才发现,噩梦才刚刚开始。此后的日子里,纠结于跳房子一样的规则的游戏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。我太能想象布鲁克纳是如何每天练习对位法七个小时了。我写诗也能轻易一坐就是大半天、一整天。


似乎这游戏规则,本身是一件让人着迷的事。其实更让人着迷的是,这个规则并不会限制任何的创造力和表现力。规则的框架之内,有宏大的世界。或者说,宏大的世界,不是框架之外,就是在框架之内。again,这个规则的框架内,有无限大的世界、无穷尽的宇宙。时空n味,或断裂或连续。入乎其内、出乎其外。无内无外、可以求道。


——


葬礼


直到晚年,布鲁克纳仍保持着演奏的习惯。他常常独自一人在黄昏时分去教堂弹奏管风琴。这件事,让我想起阮籍。他在苦闷时驾着马车奔驰,到穷途末路、天荒地老,再大哭而归。和没事人儿一样继续过日子。当然,布鲁克纳是信徒。他弹奏管风琴时,也许有自我排遣,也许更多的是在他的信仰中忏悔和赞美。


坦珀利(Nicholas Temperley)在《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》(1980 年)中写道:“布鲁克纳创造了一种新的、不朽的交响乐有机体,它摒弃了贝多芬紧张、动感的连续性和瓦格纳宽广、流畅的连续性,以表达与这两位作曲家截然不同的东西,一种元素和形而上学的东西。 ”


尽管很多人说布鲁克纳的音乐受到瓦格纳的影响,但布鲁克纳还植根于更古老的风格,并开创了新的表达。有人说,“这位作曲家并非超越时代之上,而是站在时代之外的。“布鲁克纳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,有强烈的宗教倾向,成长过程异常缓慢,他更像巴洛克或文艺复兴时期的作曲家,而不是浪漫主义时期的作曲家。然而,他成熟的作曲风格在曲式、和声和调性上都是大胆的。高超的复调技巧、在风格中融入古老形式的能力、对音色和动态的突然对比的热衷,以及对华丽铜管效果的使用,都证明了他的大胆和独创性。然而,布鲁克纳的配器更趋于精简,与瓦格纳的奢华截然不同。各种乐器在对比组中交替发声,抵达一种美与纪念碑式的崇高。除了始终如一的风格外,他的音乐没有任何性的暗示,没有变化多端的表达。(引自《布鲁克纳的黑白记事簿》文末链接)


我同意。


——


动笔时,我又在听布鲁克纳第七交响乐的第二乐章慢板。(有关布鲁克纳对瓦格纳的哀挽,很容易可以查到,我这里不想说)。这里的第二主题是一段极其优美的旋律。在第一主题的云雾般的铺垫之后,空气越来越稀薄。几乎不没有什么衔接,第二主题像一道光一样洒下来。天使的柔光、将化未化的冰淇凌。这一主题的诠释,即使最刺头儿的文艺青年来听,我想,也不会嫌弃它过于美。因为布鲁克纳写下这样的主题时,没想取悦任何人,所以它能够如此优美,却不俗气。


以我们从文字记载、传说轶事中对布鲁克纳的了解,我想我只能说,就算他想要取悦别人,他也没有这个能力。这一主题的优美,全然是神性的。那是布鲁克纳真诚的、乃至虔诚的赞美。我不知道,他本人是站在何处写下这一诗篇的——我想应该是云端。


指挥家切利比达克曾谈过布鲁克纳的宗教性:“虽然他经历了很多苦痛,但我不认为他是在音乐中寻求庇护或安慰。他只是去感受并在音乐里揭示它们。最终,他从这一过程中解放了出来了。”这种宗教性并非浪漫化的情愫,需要的不是煽情和感伤,而是要克制。在巨大的震撼之后,这个乐章的结尾带给人的不是感伤,而是平静。就算这是一个很个人化的审美倾向吧:我钦佩这样的无保留(all in),更爱这样的节制。不舍己道,不扰他心。


葬礼的曲目,我很早以前就选好了,就是这个乐章。当然了,这只是一个说辞——我是拿这个说辞来说说而已。事实上,葬礼恐怕是不必要的,于我来说。不需要仪式,不需要告别,不需要悼词,不需要墓碑,最好连一个名字和履历也不要有。


这里写下的每一个字,都可以是墓志铭。


——



“年轻人们,正如你们所知,音乐在两个世纪的时间里取得了巨大的进步,其机体本身已经达到如此完善的程度,以至于今天,当我们站在音乐面前,发现自己已无力拓展,不复有创新之志,心中颓丧油然而生。然而,我们还是能看出一种形式是如何从另一种形式中衍生而出的,一种形式不能离开另一种形式而独立存在,而每一种形式在内部又是遵循某种机制运行的、全然自洽的系统……为了让理论与实践更好地相互连接,我将尽可能地拆解、降低理论层面的艰涩繁复,引导诸位以坚定的步伐走进知识的王国。某一天,当诸位离开这里奔赴人生战场时,我请求你们坚定不移地运用所学前行,以这样的方式纪念我,这是予我一生最仁慈的告慰。”


——布鲁克纳入职维也纳音乐学院时讲话 (1868年9月)




插图:

奥古斯丁修道院内摆放着布鲁克纳曾使用过的钢琴

安东-布鲁克纳(1824-1896 年)位于安斯费尔登的出生地


推荐阅读: 


20 views0 comments

Recent Posts

See All

Comments


bottom of page